兩人楞楞地呆坐在原地，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轟焦凍故作鎮定地放下奶茶，但手指卻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我賠你一杯。”他先是開口，隨後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不是，我……”

林原薰微張雙唇，詫異過後忍不住一下笑出聲來。

“你怎麽這麽天然啊……”她笑得咳了幾聲，迷迷糊糊地察覺到一旁伸出一只大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下意識地扭腰躲了躲。那只手掌頓了頓，隨後又順著她的脊背撫摸，幫她順氣。

“根本不是賠我一杯新奶茶的問題……哈哈哈，別摸了，好癢……”林原薰繼續說著，卻倏地察覺不對，笑聲硬生生卡在嗓子眼裏。一旁的轟焦凍見她不咳嗽了，這才慢吞吞地縮回手去。

“不要一邊笑一邊強行說話，很容易嗆到。浴衣的腰帶勒得很結實，如果要急救的話還得解開腰帶，很不方便。”他一本正經地對她說，將剩下的最後一點炒面用木筷挾進口中，放下空炒面盒，三兩口吃完一串團子，又端起了章魚燒。

林原薰怔怔地看著他，臉一寸寸紅透了。

他現在已經能這樣自然地……觸碰她……

她想了想，壓下心裏的胡思亂想，深吸了一口氣，開了口。如果她想進一步和他發展下去，那有些事情是必須說清楚的。

“其實你來之前，我覺得你和我的爸爸很像……”

林原薰的聲音頓了頓，餘光瞥見轟焦凍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擡起頭看著她，眼神中帶著幾分茫然無措，露出一副“我沒想到你竟然把我當爸爸看待”的委屈模樣。

她將穿著木屐的腳並在了一起，撫平了腿上涼滑的浴衣布料。

“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是指，從小開始，我的爸爸就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林原薰輕聲說，濃密的睫毛顫了顫，海藍色的眸子暗了下去，“他總是忘記和我約好的事情，後來我再問他，他只會輕飄飄地告訴我，他要工作。我在學校是出了名的‘沒人要的孩子’，那時候也受了些委屈。”

簡而敘之，就是林原薰自小被扔在寄宿學校，一年也見不到自己的父親幾次。從小開始，她在同學眼中，就是那個“沒有父母的孩子”。要說細點，其間還發生了不少事情，例如小學的時候被同班同學孤立、被人說是壞孩子、所以父母才不來接她；中學的時候因為總是沒能找到家長簽字，所以幾乎所有需要監護人同意的集體活動她都沒法參加，畢業時拿到的畢業相冊裏大部分集體照裏都沒有她；三方會談的時候也只有她本人和班主任兩方……

即便是貴族學校，校園欺淩也依舊嚴重。更何況她因為長相的緣故，本身就很容易吸引其他人的註意力。容貌、家世、是否被愛，這些都是用來攀比的要素。未成年人是很容易就充滿惡意而不自知的生物，女孩子更是喜歡手牽手跑到終點，有誰錯開一步都會變成異類，而爹不親娘不愛、容貌又甩開其他女孩子一大截的林原薰自然像是黑夜中的燈泡一樣顯眼。即便林原薰的父母再有錢，疏於對她的照顧，也讓她在過去吃了不少虧。

但林原薰沒打算對轟焦凍詳細說這麽多。這些事情發生過太多次，到後來，年幼的她已經麻木了，以至於如今的她回憶起來，只能零零碎碎地撈到一點殘存的記憶碎片。

“但是我爸爸事後連句‘對不起’都不會說。他覺得他會讓我用他賺到的錢，在這個前提之上他做什麽都沒有關系。你在失約之後起碼會覺得愧疚。這就夠了，所以我原諒你了。”林原薰輕聲說，手指漫無目的地在膝蓋上畫著圈，“其實我不是不能接受身邊的人把工作排在我前面，我知道這樣很正常。只是……事後不要那麽理所當然就好。被放棄的話……我也會難過。”

“我很缺愛的，焦凍。”她有些難堪地別開臉，一雙手小心翼翼地攥住腿上的布料，眼圈有點發酸。

轟焦凍沈默著看林原薰，心中的一角軟得一塌糊塗。他何嘗沒有過令人痛苦的童年，但至少安德瓦重視他，他也有強大的個性，高中之前一直獨來獨往，但也從來沒有受過欺負。如今看見和自己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林原薰，他像是驟然從那個單薄幼小的受害者，轉而變成了保護人。

眼前的女孩像一只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小動物，躲在墻角悄無聲息地打著顫。後來她看見他了，鼓起勇氣從陰影裏伸出一只小小的爪子，帶著水痕輕輕扒在他衣角上，卻又隨時準備在被拒絕的時候重新躲回陰影裏。

“沒有放棄。”男人低沈的聲音忽然響起，攪碎了林原薰心中淺淡的酸澀，“我沒有要放棄你的意思。”

一只線條利落、骨節分明的手掌抓住了林原薰的手翻了過來，掌心的疤痕和繭在她手背輕輕刮擦，帶來一陣微癢的刺痛。林原薰愕然扭過頭，便看見轟焦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放下了章魚燒，變戲法一樣從腰包裏掏出了一把細細長長的線香花火，放到她手中。

一把線香花火大概有十根左右，外面包裹著顏色鮮艷的廉價薄紙，散發著輕微的刺鼻氣味。林原薰看了看那把線香花火，擡頭便對上了轟焦凍的雙眼。

灰眸沈澱著穩定的安靜，藍眸融化開澄澈的溫和。轟焦凍註視著林原薰，輕聲說道：“約定過了，要兩個人一起看煙花的。”

林原薰楞住了，心防像是被人猛地撞碎了一角，堅硬的殼寸寸碎裂，袒露出裏面脆弱而柔軟的內芯來。本以為撞碎心墻的人會讓她痛，沒想到他竟然溫柔地呵護著她內心深處最為柔軟的部分……

她握緊手裏的線香花火，一只手撐著臺階，站起身來。

“那我們來點著它吧！”輕輕吸了吸鼻子，林原薰從一捆線香花火來抽出一根提著，隨後又楞住了。

“沒有打火機……”她怔怔地嘟囔著，呆站在原地，活像是個差一步就能進門、卻被保安擋在游樂園外的可憐孩子。

轟焦凍跟著站起身來，右手握住林原薰的手腕固定，左手手指抵著線香花火的末端，指腹燃起一星橙黃色的火焰來。

看著線香花火劈裏啪啦地燃燒起來，林原薰回過神來，輕輕地“呀”了一聲。

熒亮的白色火星四處炸開，在夜色中亮得刺眼。她是第一次玩這種煙花，害怕火星濺到浴衣上，急急忙忙地蹲下，擡著手臂將線香花火提得遠遠的，又不由自主地輕輕搖晃著手，驚叫著看花火左右晃動，興奮得腳趾都不由自主地蜷縮了起來——仿佛一只看見有趣的東西、想抓一抓又怕燙了爪子的小貓。

轟焦凍在一旁蹲下身，看著林原薰點完一支又點一支。閃爍著的亮光晃動著映照在他臉上，描摹出他柔和的面部輪廓來。林原薰不經意地朝著他投去一瞥，隨後又迅速收回目光，專註地看著耀目的火星，只有尖尖的耳朵顫動了一下，泛起了一片淺紅。

最後的三支線香花火在林原薰的沈默中燒完了。她戀戀不舍地縮回沾著點餘灰的、空蕩蕩的手，回頭看著轟焦凍。

“補償不夠。”林原薰開口說，似乎是因為不好意思，聲音都打著顫，“我……我還想和你一起去游樂園。”

見轟焦凍一時間沒回答，她猶豫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因為今天其實是我的……我的……”

今天其實是我的生日。

這句話在她舌尖滾動許久，最後還是被她咽了下去。

“算了，沒什麽……”最後，林原薰還是沒能說出那句話。她拍了拍手裏的灰，站了起來，木屐輕輕碾了碾地面。

成熟一點吧，林原薰，不要以為自己是撒撒嬌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小孩子。她這樣在心底告誡自己。

“今天很開心。”林原薰定定地凝視著轟焦凍，最後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

是她記憶裏最開心的一次生日了。

轟焦凍像是舒了口氣一樣，點了點頭。

“下次一起去游樂園吧。還有，生日快樂，薰。”他低聲說道，朝著她攤開了右手手掌。

“嗯……嗯？”林原薰點了點頭，突然反應過來。她還沒來得及問一句為什麽，轟焦凍平展的掌心卻忽然閃爍起微藍的熒光來。

一柱晶瑩剔透的冰刺從他掌心緩緩升起，大約升到十五厘米左右時停住了。隨後，如同植物的幼芽一樣，冰刺的中央逐漸往外舒展著分支，抽條一般形成帶著細小鋸齒的、纖薄的冰片花葉來，末端亦鼓起了一個花蕾般的圓球來。

伴隨著一陣“喀拉拉”的輕微響聲，末端的“花蕾”逐漸裂開均勻的紋路。隨後，渾圓的冰球綻開了幾十片薄如蟬翼的花瓣。在暗夜中，寒冰化作的玫瑰粲然綻放，純凈、堅硬，閃爍著清透的冷光。

“其實第一次在警局見面的時候，我就不小心看到了你表格上寫的生日日期，因為剛好在這個月，所以就記住了……”他解釋道。

林原薰瞳孔微縮，看著轟焦凍掌中的那株冰玫瑰微微張了張嘴，喉嚨卻幹澀得說不出話來。

轟焦凍將冰玫瑰遞到她面前。她伸手接過，觸手處是一片刺骨的寒涼。

林原薰抱著冰玫瑰，眼圈一下子紅了。

“是太冷了嗎？”轟焦凍一怔，伸手就想把冰玫瑰接過來。沒想到林原薰卻死死抓著冰玫瑰的莖不松手，聲線中打著顫：“化……化了怎麽辦？”

“化了我再做給你。”轟焦凍看著林原薰的手指已經有點發紅，連忙說道。

林原薰搖了搖頭：“再做就不是這一枝了。”

轟焦凍無奈，只得換種角度勸她：“是我考慮不周。先把這個給我，我拿著的話不會化。”

聞言，林原薰輕易地松開了手，將冰玫瑰交給了轟焦凍。他一只手拿著冰玫瑰，猶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林原薰的手腕。

“跟我過來。”轟焦凍低聲說，拉著林原薰順著臺階走上了坡道。

坡道上是廟會擺攤的地點。現在時間已經是十點多了，原本熱鬧的道路此刻已經空無一人。轟焦凍繞到木板搭建的屋臺後，不知道搗鼓了什麽，林原薰卻只覺得眼前驟然一亮。

早在十點時全部熄滅的和紙燈籠又紛紛通上了電，將四周照亮。溫暖的橘紅色燈光從街頭照到街尾。空空蕩蕩的街道中央，林原薰屏住了呼吸。

見轟焦凍從屋臺後走了出來，她輕聲問道：“可以再開電閘嗎？”

轟焦凍沈默了幾秒，微微勾起了唇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當然是不可以的。”他說，“所以我們只開半分鐘。”

林原薰心跳陡然加快。她下意識地輕輕將手按在胸口上，一邊數著秒數，一邊回頭看著明亮的街道。

“我以為職業英雄都不會做任何違規的事情。”她掩飾般說，深深將這景象記在心裏。

“就算是職業英雄，偶爾也會像普通人一樣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轟焦凍走到她身旁，慢慢說道，“……我是這樣認為的。”

林原薰回過頭來，直視著轟焦凍的雙眼。原本紊亂的心跳驟然在此刻規律起來，心臟一下下地撞擊著她的胸口，帶來一陣甜蜜的脹痛。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年輕、俊秀、強大，身上帶著淺淺的汗味，手裏握著送給她的冰塊玫瑰，專註的眸中只有她的影子。但一瞬間她竟然覺得，就算這些都改變，就算他身上的這些優點盡數消失，她此刻的心情也不會有所改變。

“和我交往吧？”林原薰輕聲問道。

轟焦凍微微垂眼。

“好。”他溫柔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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